Humanistic Buddhism Series 9 - Study of the Chan and Pure Land Schools 《人間佛教系列9-禪學與淨土》
A World of Elevated Life 生命昇華的世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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生命昇華的世界在現代社會裡,我們受盡文明弊病的困擾,已經逐漸喪失了自然的氣息,人人承受各式各樣來自家庭、學校、社會等等不同場所的折磨與壓力,譬如情感爭執、朋友社交、事業競爭,乃至政治、經濟等各層次的問題,可以說層出不窮,千變萬化。因此,我們不僅要使身心切實安住,還要追求生命最高的境界,這樣才能免於隨波逐流,同流合污。
如何才能使生命獲得昇華?在佛教裡告訴我們許多修行的方法,其中以禪的功夫最為簡易可行。雖然佛教中,如中國的八大宗派,有很多切實可行的途徑,足以滌慮澄思,淨化身心,使生命自然昇華,不過這些方法,都不如禪來得直接、透徹。
參禪有幾個要領必須注意︰一、不說破;二、提起疑情;三、把握禪機;四、行腳參訪;五、實證開悟。禪是不可以用語言文字道斷的,說破了就不是禪,而是糟粕的知解。禪注重自身的實地參究,並且要提起疑情,好比撞鐘,用力越大,回聲越響。當我們對生命本質的疑問越深時,所得到的答案將越真實。參禪訪道,把握住機鋒的相對很重要,就如同照相要調好焦距,穿針要對準針孔,參禪不對機或失去先機,就不能開悟。
禪重視實際的身體力行,打坐觀想固然是一種禪,日常的行住坐臥也是一種禪,禪者有時為了參透一句話,不惜穿起芒鞋,踏遍嶺上雲朵,為的是找尋明師善知識,除卻心頭上的那份悄然。禪師們說:「借此閒房又一年,嶺雲溪月伴枯禪;明朝欲下岩前路,又向何山石上眠?」這種行雲流水的閒適自在就是禪。當然參禪最終的目的是為了證悟清淨的自性,所謂明心見性的功夫。有了這五項要領,大概就能體會到禪深深的奧妙了。
以下從四個角度來探討生命昇華的禪者世界,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世界?
一、從平常的事務裡看禪的世界
大部分的人總以為禪一定要在禪定裡才可以修行,有些人更認為盤起腿來打坐,閉目斂神,眼觀鼻,鼻觀心才是禪。打坐當然是禪,但是禪卻不僅僅限於打坐,舉手投足,一言一笑,無非是禪。乃至隨時隨地的舉手投足,行住坐臥、搬柴運水、飲食睡眠,都充滿禪機。禪是無所不在、遍於一切的。
有一天,溈山禪師詢問前來探望他的徒弟仰山禪師說︰
「你整個夏天不見人影,都做了些什麼呀?」意思是說,這些日子不參禪、不修行,白白糟蹋了光陰。
仰山禪師回答︰
「師父,我耕了一塊田,收了一籃果實。」
師父一聽,非常歡喜,於是說︰
「果真如是,這個夏天你就沒有空過了。」
溈山禪師的意思是︰從現實生活來看,如果真的種了一塊田地,也實在有了豐收;在參禪意義上,則是種下了他日成佛作祖的因緣。
徒弟仰山禪師被師父這麼一問,也反過來問師父︰
「師父,這個夏天,您又做了什麼?」
「我白天吃飯,晚上睡覺。」
仰山禪師聽了,讚歎答道︰
「師父,這個夏天您也沒有空過時光。」
這種完全投注生命的日常生活,就是禪,也就是昇華的世界。正因為溈山禪師得到禪的妙用,才能白天夜晚自在安詳,無論飲食睡眠都能正常自然,所以說禪是無所不在、遍於一切的。
現在一般人被功名利祿、億萬金錢搞得糾纏不清,不僅寢食難安,連坐立都不定。譬如回到家裡,正想坐定安心吃一頓飯,電話鈴響了,一聽又是一件棘手的事情。甚至半夜回家,倒頭將睡,門鈴又響了,又有不速之客來商量重要的業務;只要眼一閉,心神就不寧,恐怕這一打盹,生意就在懵懂當中泡湯了。終日渾渾噩噩、汲汲營營,沒有一點屬於自我寧靜的時間,這種生活還有什麼樂趣可言?
一個禪者的生活,所謂「一缽千家飯,孤僧萬里遊;青目睹人少,問路白雲頭」,是多麼灑脫自如啊﹗禪的日常生活是盡量將生活簡單化、藝術化、純粹化。
什麼是禪者簡單化、藝術化、純粹化?「衣單二斤半,洗臉兩把半,吃飯三稱念,過堂五觀想。」禪者的衣服非常簡單,捆綁起來不及兩斤半重,可以隨時肩挑,雲遊四海,不像一般人出門穿衣,挑三揀四的,還不能稱意。有些人出來聽一場講演,或是參加宴會,常常為了選一件最合心意的衣服而傷透腦筋,最後乾脆不出去,省得麻煩。想一想,為了一件衣服的顏色、長短、合適與否,而錯過一場千載難逢的機緣聚合,不是太可惜了嗎?所以衣服多不一定就是好,少也不見得壞,多少不放在心上,不當作一回事,生活自然簡化,也沒有氣躁心煩的時候了,這不就是最自在的生活方式嗎?生活能如此簡單、淡泊,不追逐名聞利養,再苦的日子也能把它藝術化、純粹化。
除此之外,禪者隨緣逍遙、無求自在的境界,可以用一首詩來形容︰「外出參禪和受戒,扁擔繩子隨身帶;出坡作務天天有,為求身心永康泰。」對禪者而言,平常洗碗、掃地、除草、耕田的工作勞動之中,都充滿了禪機,細細去品嚐,到處洋溢著禪趣。能夠保持「若無閒事掛心頭」的一顆心,自然「便是人間好時節」了。對禪者來說,平常多麼煩瑣的事務也要把它簡易化,人際來往複雜的關係也要把它藝術化,而保持康泰的身心、純淨的心靈。有的人碰到一點芝麻綠豆大的小事,往往就掛礙在心上,久而久之,釀成了心病,無法體會禪者這種「猶如木人看花鳥,何妨萬物假圍繞」,去住無心、灑脫放曠的生活;不能體會,當然更談不上生命的昇華了。
日本曹洞宗的祖師道元禪師,年輕的時候曾到中國天童寺參學。有一天日正當中,看到寺中一位年老的出家人汗流滿面的在路旁曬乾菜,道元禪師走上前,開口問道︰
「老師父,你年紀多大了?」
「七十八歲。」
「年紀這麼大了,怎麼不叫人代做呢?」
老和尚轉目正視道元禪師說︰
「別人不是我呀﹗自家分內的事,別人如何代替呢?小便盥洗的本分事,別人代替得了嗎?」
道元禪師聽了憬然有悟,還是不忍心地說︰
「天氣這麼酷熱,何必一定現在做呢?」
「不是現在,更待何時才是曬乾菜的時候呢?」
禪者參禪的態度是尊天敬地,畢恭畢敬,絕不放棄任何一個機緣,他們以平常心來對待日常的生活,也以平常心來莊嚴未來的世界,而這未來莊嚴美麗的世界,都在當下的轉換提升。
在中國禪宗史上,先有馬祖道一禪師創叢林,繼有百丈懷海禪師立清規於後,留下千年奉為圭臬的制度。百丈禪師並為自己定下一條律則︰「一日不作,一日不食」,中國佛教自此走向農禪的大道,禪從此落實於中國的大地,和日常生活密不可分。禪者的日常生活雖然無所用心,自在灑脫,但是絕對不是放蕩不羈、遊手好閒。許多禪師勤奮參學、素簡守道的態度是令人十分尊敬的,他們不僅在搬柴運水時參禪,連舉眉瞬目都不放過絲毫禪機,如同永嘉大師說︰「行也禪,坐也禪,語默動靜體安然。」對真正的禪者而言,在平常生活之中,禪是觸目即是,無所不在的。
禪者的生活儉樸,表面看來似乎苦在其中,其實他們的內心世界已經充實圓滿,所流露的神態是自然而然對參禪悟道的一份嚮往與追求。佛鑑禪師一缽囊、一鞋袋,穿戴多年,百綴千補,仍然捨不得丟棄。有人勸他更換新的,他說︰
「這些東西,自從我出夔關以來,至今僅用了五十年,怎麼能夠半途棄置不要呢?」
禪者這種超然物外、恬淡知足的昇華境界,不正是我們所渴求的嗎?因此我們要從日常生活去體悟俯拾即是的禪意,然後把體悟所得的禪悅化為生命昇華的動力。
二、從矛盾的語言裡看禪的世界
從禪者日常生活的世界裡,可以證悟昇華的生命,但是如何在禪師們的對話語句之中,去透悟禪的境界呢?
我們常常感覺到禪師的對話是風馬牛不相及,顛倒錯置。比如你問禪師︰「這朵花如何?好看嗎?」他可能回答︰「快要下雨了。」你問他︰「吃過飯了嗎?」他會告訴你︰「啊﹗那裡有人餓死。」你問他︰「佛法大意如何?」他或許會如是說道︰「吃飯、睡覺而已矣。」他這麼一答,簡直是讓人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,覺得禪者盡在答非所問,不知所云。
其實不然,他們不但沒有答非所問,反而是切中玄機。嚴格說來,兩個沒有共同經驗的人是極難聲氣互通的,對於一個沒有見過山水的人,費盡口舌為他描述山水之情,儘管維妙維肖,也只是對牛彈琴,白費功夫罷了。同樣的,對一個沒有禪悟經驗的人談禪,更是如同蚊子叮鐵牛,浪費唇舌而已。雖然如此,禪師還是要說,因為說總比不說來得實在,而這正是禪的妙處,也是禪者的慈悲。
譬如有位禪師說︰「南山起雲,北山下雨。」又說︰「懷州的馬吃草,益州的馬腹脹。」乍看之下,一點也不合常理、不合邏輯,但是如果仔細去參究,處處都是增廣智慧的禪機。一般人的觀念,物是物,我是我,物我彼此對立,縱有關係也是相互的。這種觀念完全起源於分別、對待的心識活動,根本不是究竟真理。由這種邪見衍生的糾執,常常會造成一些無謂之爭,意氣之鬥。禪師卻早已剔除差別心,從覺悟的自性海中流露平等的智慧,透視諸法實性的平等一如,因此宇宙萬物在他們看來,沒有物我的分別,內外的不同。這種融和的境界就是生命的昇華。
所以,我們要能從禪師們的矛盾語句當中,去發掘智慧之花,進而提升生命的境界。
傅大士有一首禪詩說︰
「空手把鋤頭,步行騎水牛;
人從橋上過,橋流水不流。」
這首詩看起來完全不合情理,不切實際,但卻是從禪師的證悟自性之中所流露出來的智慧。禪雖然是教外別傳,不立文字,但是從禪詩裡,可以體會到禪師證悟世界的意境。
其實這整首詩就是矛盾的調和,單從「空」字解說,便已蘊涵了一切萬有,所謂「空即是色,色即是空」,在禪師的智慧中,空是一切萬有的來源,宇宙不空,便不能覆載萬物;心靈不空,如何包容三千?禪師說「空手把鋤頭」,事實上空手把持的豈止是一把鋤頭,而是整個宇宙三千、法界虛空,由此可見禪師的包容之心。「步行騎水牛」是一種悠然忘我、逍遙自得的境界。心為物繫,乘坐在豪華的轎車上仍然不能自在;心無磊塊,騎牛、步行是一樣的徜徉快樂。「人從橋上過,橋流水不流」,通常一般人會認為流的是水而不是橋,這種心態根源於差別的觀念,我們的心有了差別,所以外境有動靜、內外,乃至大小、上下的種種現象產生,而禪師的境界是動靜一如、內外合一。
內外、上下等任何糾執,完全起自於我們差別、對待的心識,而這種心識活動,卻存乎「一念之間」。其實裡裡外外的人來人往,都是整體共存的。我們唯有從禪師矛盾的語句中,去勘破紛紜虛妄的表象,根除我們的分別心,不為風、幡所動,才能進入禪的世界。
有一個沙彌滿懷疑慮的問無名禪師道:
「禪師,您說學佛要發心普度眾生,如果一個壞人,他已經失去了人的條件,那就不是人了,還要度他嗎?」
禪師沒有立刻作答,只是拿起筆來,在紙上寫了一個「我」字,但字是反寫,如同印章上的文字正反顛倒。
禪師問道:「這是什麼?」
沙彌:「這是個字,只是寫反了。」
「什麼字呢?」
「一個『我』字!」
禪師追問:「寫反的『我』字算不算字?」
「不算!」
「既然不算,你為什麼說它是個『我』字?」
「算!」沙彌立刻改口道。
「既算是個字,你為什麼說它反了呢?」
小沙彌怔住了,不知如何作答。
禪師:「正寫是字,反寫也是字,你說它是『我』字,又認得出那是反寫,主要是你心裡真正認得『我』字;相反的,如果你原不識字,就算我寫反了,你也無法分辨,只怕當人告訴你那個是『我』字以後,遇到正寫的『我』字,你倒要說寫反了。」
禪師又接著說:「同樣的道理,好人是人,壞人也是人,最重要的在於你須識得人的本性,於是當你遇到惡人的時候,仍然一眼便能見到他的善惡,並喚出他的『本性』,本性既明,便不難度化了。」
善人要度,惡人更要度;越是污泥,越可長出清淨蓮華;放下屠刀,可以立地成佛。所謂善惡正反,只在一念之間。「善惡是法,法非善惡」,從本性上看,沒有一個人不可度啊!
唐朝的黃檗禪師,出外遊學時,半路遇見一位深藏不露的高僧,兩人一起同行,走到一處,碰到溪水暴漲,不能過河。黃檗禪師便將錫杖往水中一插,脫去腳靴倒掛在杖頭,然後就地打坐起來。高僧見狀便說︰
「過去,過去呀﹗」
黃檗禪師仍舊坐在原地,面不改色地說︰
「要過你自己過,我要在此地休息。」
高僧於是自己渡河去了,行在水中如履平地,涉過水中央時,還轉頭叫黃檗禪師︰
「跟上來呀!」
黃檗禪師見他果真自己行渡過溪,大喝一聲說道︰
「早知道你是個自了漢,便先斬斷你的雙腿,不讓你過河。」
高僧哈哈大笑地說︰
「偉大﹗真是一個了不起的大乘法器。」
乍看之下,可能不了解其中的玄妙處,尤其當黃檗禪師惡言相對時,高僧反倒哈哈大笑,讚歎黃檗禪師是了不起的大乘法器。禪的轉機在此,禪悟也在此。黃檗禪師看到眼前居然是一個自利而不利人的自了漢,因此才喝斥他,給他一番提撥。而這位高僧是在天台山證悟得道的大阿羅漢,他故意試驗黃檗禪師的道行,看到黃檗禪師早有自覺覺人、自度度人的器度,因此才稱讚他為濟世利群的大乘菩薩。
從以上一些例子來看,可以知道禪師的矛盾言語,其實是透過禪悟的自性所流露出來的智慧。我們可以從中體會他們生活的境界,何止如陶淵明的「結廬在人境,而無車馬喧」的境地而已?陶潛的心靈境界是澄明通淨的,但是還有「境、我」之分,並且尚有車水馬龍、桃花源地的差別,而禪者的心卻早已根除這種分別意識。就禪師而言,縱然是龍潭虎穴也可以是參禪的山水地,何必一定要桃源林下;刀山劍樹也可以是法座禪床,何必一定要軟墊敷具?有一首詩描寫得好︰
「刀山劍樹為寶座,龍潭虎穴作禪床;
道人活計原為此,劫火燒來也不忙。」
三、從藝術的生活裡看禪的世界
前面提到禪者生活的藝術化,現在就以禪的藝術生活,來說明禪者昇華的境界。
時下一般住屋,大抵都是高樓大廈,裡裡外外的裝璜格式,可以說十分進步,不但要求新穎堂皇,更講究美侖美奐的藝術化,譬如庭前庭後綠意盎然,立地長窗滿是生趣,這一切無非是藝術化的表徵,也是禪機的運作顯露。禪既然無所不在,與我們的生活息息相關,我們怎可輕易放棄周遭的任何禪機呢?以下從四個層面來說明禪者的藝術生命︰
(一)禪園
日本京都有一間龍安寺,聞名遐邇,前往日本的遊客大多會去參觀。龍安寺最特殊的地方在於它的庭園,這座庭園沒有青翠繁鬱的花草樹木,只有十幾塊石頭和許多白砂鋪成,看起來沒有什麼了不起,但是經過禪者的靈巧設計,深具吸引力。許多人到了這裡,靜靜地坐在玄關上,望著冰冷卻柔軟的白砂,任想像海闊天空的飛馳,翱翔在禪那深曠空靈的世界。
中國有一句老話︰「天下名山僧佔多。」天下的名山靈剎全出自禪者的妙手,峨嵋、普陀、五台、九華四大名山,乃至近代的上海哈同花園,都表現了禪園特有的韻緻,禪園的建築風格,深深影響中國庭園的設計,尤其今日講求美化家園、美化心靈,禪園可以提供我們作為參考。
(二)禪畫
畫,是生命最深沉的靜態表徵,但一幅畫的經營過程卻是動態的。畫面呈現一隻沉寂入定的獅子,但是畫家描摹的過程也許不知看盡多少獅子或動或靜的情狀;畫寧靜大海的沉,和淺灘畢露的浮,畫師可能要費上半輩子的生命,才能捕捉瞬間的生命之光,而這通明的「光輝」,卻是禪者信手拈來,隨機可得的巧思。
譬如,從達摩祖師的禪畫裡,可以意會達摩東來傳法的堅毅精神;從禪師接機傳燈的禪畫裡,可以感受禪者莊嚴慧命的延遞;從煙嵐嶺月的山水禪畫裡,可以清明地勾勒出禪的深邃生命。家中如果掛一幅禪畫,會使室內的氣氛活潑盎然起來。
(三)禪味
禪是有味道的,我們平常對酸、甜、苦、辣各種雜陳百味都十分敏感,但是對禪卻不一定隨時都能「知味」。
唐朝有一位懶瓚禪師隱居在南嶽的一個岩洞,他寫了一首詩︰
「世事悠悠,不如山丘,臥藤蘿下,塊石枕頭;
不朝天子,豈羨王侯?生死無慮,更復何憂?」
這首詩的意思是說世事複雜難懂,撲朔迷離,不如三三兩兩幾塊小石頭來得親切可愛。那種以天為棉被,把地作臥舖,悠遊山水的生活才是最真摯有味的。那裡還有閒暇去理睬朝廷君王的事呀﹗一切功名利祿、榮華富貴如同浮雲,生死都已經置之度外,不足為念了,那裡還有功夫去計較什麼是非憂樂呢?
這首詩傳到天子的耳裡,後果當然不堪設想,當時是唐德宗在位,便派侍衛去逮捕這個和尚。侍衛拿了聖旨尋找到岩洞,正好瞧見和尚在洞裡舉炊,侍衛便在洞口大聲呼叫︰「聖旨駕到,禮敬迎接……」這個懶瓚禪師裝聾作啞,毫不理睬。
侍衛探頭一瞧,只見禪師以牛糞升火,爐上燒的是石頭,火勢越燒越熾,煙火瀰漫,整個洞裡洞外黑霧繚繞,熏得禪師涕泗縱橫,侍衛看了告訴他︰
「大和尚,你的鼻涕流下來了,為何不擦一擦呢?」
「我才沒有這個閒空為俗人擦鼻涕呢!」
禪師邊說邊夾起炙熱的石頭,一口吞了下去,連口讚道︰「好吃﹗好吃﹗」侍衛見狀,不禁瞠目驚奇,看到他一付津津有味的模樣,也流下口水,一旁說道︰「老和尚,什麼東西這麼好吃?」
這就是味道。侍衛無法如願,只好回廷據實以告,德宗聽了,十分感嘆地說:「如此和尚,真是人間之福啊!」
禪的味道必須細細去品玩,才能體會其中的妙味!
(四)禪詩
歷來有許多涵意深遠、耐人尋味的禪詩,大都是悟道的禪師們對悟境的抒發,每一首詩都表現著圓滿純熟的生命,譬如︰
「蠅愛尋光紙上鑽,不能透處幾多難;
忽然撞著來時路,始覺平生被眼瞞。」
這首詩描寫的是我們被光怪陸離的現象界迷惑了,就像蒼蠅迷於紙窗上的光芒,只知一味向前衝鋒,不知懸崖勒馬、回頭是岸,等到幡然省悟時,已經徒費了多少歲月。描寫回頭人生的寬闊、轉見生命通達的禪詩,在禪師們的語錄中比比皆是,列舉兩首膾炙人口的禪詩︰
「手把青秧插滿田,低頭便見水中天;
身心清淨方為道,退步原來是向前。」
以及︰
「萬事無如退步人,孤雲野鶴自由身;
松風十里時來往,笑揖峰頭月一輪。」
這兩首詩表現禪者恬淡無爭,以退為進的睿智,也流露出禪者隨緣放曠,任運逍遙的豪邁胸襟。以其無爭而天下莫能與之爭,以退為進而宇宙莫有能阻擋者,可惜世間的眾生只熙熙攘攘於前進,而不能享受禪者這種退步的本自具足。
另外,朱元璋年輕當小沙彌時,也有一首氣度恢宏的禪詩︰
「天為羅帳地為氈,日月星辰伴我眠;
夜間不敢長伸足,唯恐踏破海底天。」
語氣磅礡雄邁,頗有帝王之勢,朱元璋日後成為九五之尊,也就不足為奇了。
以上是從各個角度來透視禪師的藝術生活裡所呈現的禪境。禪容易學,但是禪也不容易領會。唯有把平淡、瑣碎的生活藝術化、禪味化,進而昇華成一幅禪的畫、一首禪的詩,才能讓自己徜徉於禪園裡。
四、從違逆的人情裡看禪的世界
唐朝的黃檗禪師創建一座寺院,即將落成時,請一位寫得一手好字的弘贊禪師,為他題寫「第一義諦」四個字。當弘贊禪師寫完第一張時,黃檗禪師不滿意,要他重寫;再寫第二次,又被黃檗禪師否定。如此連續不斷地寫了八十四張,還是沒有一張合適的,弘贊禪師急得汗下如雨,已經身心俱疲了。
這時候恰巧外面有客人來訪,黃檗禪師便走出去接待客人。弘贊禪師心想︰堂堂一位書法大家,竟然如此無能,連「第一義諦」四個字都寫不好。信手拈起筆來,揮毫了一張,渾然天成。黃檗禪師會完客,走進來瞧見桌上這卷字,運筆雄渾有力,由衷讚歎道︰
「好極了﹗神妙的筆法。」
因為黃檗禪師在場逼視,弘贊禪師被他咄咄逼人的目光緊盯不放,心中有所掛礙,反而不能大展身手,揮灑自如。但是也正因為黃檗禪師的逼迫,一如禪所慣用的「置之死地而後生」的方法,緊逼至窮巷死角,身心如桶底之脫落,便能如同蛟龍入潭,興風作浪了。有時看似違逆的人情,正是禪的大機大用。
仙崖禪師擅長繪畫寫字,有一次,一位信徒喜慶作壽,禮請他去題字,希望他說些好話討個吉利。只見仙崖禪師當場揮毫︰「父死,子死,孫死」六個字。這家員外看了一怔,滿臉不悅地罵道︰
「你這個老和尚,今天是我作壽的良辰吉日,請你來題個吉祥話,你為什麼好話不說,專說些晦氣的話呢?」
仙崖禪師回答︰
「這句話十分吉祥如意,父親百年壽終了,才輪到兒子死;兒子年老死了,孫子才接著死去,這不是長幼有序、生死依時嗎?難道你要白髮人送黑髮人,子孫都先死了,才老來寂寞,後事淒涼嗎?」
禪師們的思想行止都是從禪悟的境界而來,我們如果從禪師違逆人情的言笑之中,遽然給予世俗的評價,反而不能見到禪的真章。禪是揚棄既定的觀念,是一匹獨步於蒼穹的脫韁野馬。
禪師往往以無理對待有理,以無情對待有情,來顯示他神奇高妙的智慧與深沉蘊藉的慈悲。
有一次,黃龍慧南禪師對一個侍立在他身旁的學僧問道:
「百千三昧,無量法門,作成一句話說給你,你還相信嗎?」
「師父真誠的言語,怎敢不信?」
黃龍禪師指著左邊說:
「走到這邊來!」
學僧正要走過去,黃龍忽然斥責道:
「隨聲逐色,有什麼了結的時候?出去!」
另一位學僧知道了這事,立即走進去。黃龍禪師也用前面的話問他,他也回答:
「怎敢不信!」
黃龍禪師又指著右邊說:
「走到這邊來!」
這位學僧堅持的站在原來的位置,不向右邊去。黃龍又斥責道:
「你來親近我,反而不聽我的話,出去!」
禪者不悟道時,這也不是,那也不是。如果悟道時,大地山河,一切都是佛法。禪宗有公案,你有柱杖子,我給你的柱杖子;你無柱杖子,我奪卻你的柱杖子。叫走這邊,這邊不對;叫走那邊,那邊亦錯。不是這邊,不是那邊,仍要出去,只因學僧未契於心。假如學僧走左邊,再到右邊,然後站原地,不知黃龍禪師,還有什麼高招麼?
玄沙師備禪師有一天上堂開示弟子們說︰
「在接應群機、救度眾生的時候,如果遇到盲、聾、啞這三種人,要如何來教化他?眼睛瞎了的盲者,你拈起鎚子、豎起拂塵,他又看不見;耳朵重聽的聾子,你和他講話,他又聽不到語言三昧;喉嚨瘖啞的啞巴,叫他回應又發不出聲。各位可有什麼妙法可以度化這三種人?如果大家想不出度化這三種人的好辦法來,佛法也沒有什麼靈驗可言。」
大眾僧你看我,我看你,瞠目咋舌,答不出話來。其中有一位雲水僧因此把這段公案拿去請教雲門禪師,雲門禪師聽了,突然對這位雲水僧說︰
「你既然來請教我,見面怎麼不禮拜呢?」
雲水僧聽了,趕快就地一拜,抬起頭來,看到雲門禪師拿著拄杖迎頭打了下來,雲水僧一驚,趕忙退後一閃,雲門禪師看了哈哈一笑說︰
「你並沒有眼盲嘛﹗來,走上前來。」
雲水僧依言走上前去,雲門又緊接著說︰
「你的耳朵也沒有聾呀﹗來,這其中的意思你懂了嗎?」
雲水僧聽到雲門禪師在問他,隨口應了一聲︰
「學人不懂。」
「咦?你根本就沒有啞呀﹗」
雲水僧當下有悟。
世上有許多有眼不能視、有耳不能聞、有口不能言的病患,需要禪師這種迅雷不及掩耳的霹靂手段,快刀斬盡妄執、分別的識苗,截斷愛恨、貪惡的穢流,還給我們一個清淨坦蕩的生命。
從前有個出家人,睡覺時從來不鎖房門。有一天,夜行賊前來寺院偷盜。這小偷翻箱倒櫃,東摸西找,就是找不到一樣值錢的東西,於是便想作罷,正要開門脫身時,躺在床上的法師突然說道︰
「喂﹗把門關好再走吧。」
這小偷竟然振振有詞地回道︰
「你,就是這般懶惰,難怪窮得一件值錢的東西也沒有﹗」
「你這個人真是豈有此理,我為什麼要辛辛苦苦掙錢,積聚寶物讓你來偷呢?」和尚理直氣壯地回答。
像這樣小偷和主人撞見了,還展出一番詼諧有趣的幽默對答,真教人難以置信。禪者生命的昇華境界就在於此,在違逆的人情之中屢見至情至性的奇峰。事實上人與人的相處對待,如果能做到坦坦蕩蕩、磊落自在,互相都以一顆真摯良善、清淨無染的心相向,這就是人格的提升,生命的昇華了。
不論從禪師的平常事務、矛盾語言、藝術生活或違逆人情當中,我們都能發現,原來禪的境界就是境我融一,渾然與宇宙萬有合為一體的和諧氣象,而我們所要的,不正是這種光風霽月的生命世界嗎?什麼才是獨立自主的心靈、逍遙自在的生活及悠然自得的生命?欲窺性命的生機,唯有用心參禪。以下提供修禪的十點座右銘︰
1.早起未更衣,靜坐一枝香。
2.穿著衣帶畢,必先禮佛祖。
3.睡不超過時,食不十分飽。
4.接客如獨處,獨處如接客。
5.尋常不苟言,出言必定行。
6.臨機勿退讓,遇事當思量。
7.勿妄想過去,須遠慮將來。
8.負丈夫之氣,抱小兒之心。
9.就寢如蓋棺,離褥如脫屣。
10.待人常恭敬,處世有氣量。
這些座右銘不僅禪者要守之作為悟道資糧,常人如能遵行,雖不能悟道,也離道不遠了。
西元一九八三年五月一日講於大甲中正紀念館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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